德希達


德希達
德希達在1966年發表論文<人類科學論述中的結構、符號與嬉戲>。這篇論文的論點在於質疑柏拉圖以降西方哲學所做的形而上假設。德希達認為「結構」的觀念總是預設某種意義的「中心」,甚至連「結構主義」理論也同出一轍。這個「中心」掌握結構,但本身無法以結構性的方法來分析(找尋中心結構等同於找尋另一個中心)。人們對於中心有所渴求,因為中心保證了存在的顯現(being as presence)。

舉例來說,我們認為靈與肉的生活以「我」為中心;這個個性是統一的原則,構成經過這個空間的所有結構。佛洛伊德的理論揭露自身在意識與無意識間的分裂;藉此,徹底推翻這種形而上的確定性。


西方思維發展出無數的術語,作為中心原則的運作:存在、本質、實體、真理、形式、起源、結束、意圖、意識、人與上帝等。德希達並沒有提出在這類術語之外思考的可能性。

推翻特殊概念的任何嘗試,無法擺脫這個概念所依賴的術語。如果我們提出「無意識」的分裂介面,用來推翻意識的中心概念,其所冒的風險就是引入新的中心,因為儘管我們想要脫離概念系統(意識/無意識),但除了進入外,別無選擇。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拒絕系統中任何極端成為顯現的中心。

德希達的經典作品<<文字科學論>>(of Grammatology)裡,把對於中心的渴求稱為「理道中心論」(logocentrism)。「道」是所有事物的起源,構成世界顯現的基礎;任何事物的起因都是受到它的影響。雖然<<聖經>>是用寫的,上帝的話語本質上是口語的。與書寫的話語相較之下,從活生生的身體內所說出來的文字,似乎較為接近原初的思想。德希達認為,話語比書寫享有更高的特權,他稱之為「語音中心論」(phonocentrism)。

是什麼讓符號無法達到完全的顯現?德希達發明了「延異」(differance)這個術語來涵蓋分裂的本質。法文裡,differance中的a無法聽辨,因此我們只聽到difference(「差異」)。只有在書寫中,如此的模棱兩可才得以察覺。differer這個動詞同時意指「差異」(to differ)與「延宕」(to defer)。「差異」具有空間的概念:符號從充滿差異的系統中出現,而這些差異在系統內部形成區隔。「延宕」具有時間的概念:符徵堅持「顯現」永無止境的延緩。「語音中心論」思想忽略「延異」(沒有延異),強調口語文字的自我顯現。

「語音中心論」把書寫視為話語中受到污染的形式。話語似乎較為貼近原初的思想。一聽見話語,我們就把它冠上「顯現」(presence)的屬性。書寫以物質記號強加於本身的系統,物質記號具有相對性的持久,因此書寫似乎顯得不純淨;書寫可以重複,這種重複的特性會導致詮釋再詮釋。

書寫不需要作者的顯現,但話語總意味著即時的顯現。說話者的聲音在空氣中消散,不留痕跡,因此和書寫不一樣,似乎不會污染原初的思想。哲學家經常表達對於書寫的憎惡,擔心書寫會破壞哲學真理的權威。哲學真理依賴純粹的思想(邏輯、理念與命題)一旦寫下來,就有受到污染的危險。

「書寫」與「話語」的配對,是德希達稱為「暴力層級」(violent hierarchy) 的例子。為了維持顯現,西方思想支持這種等級順序。我們漸漸瞭解書寫與話語共享書寫的(writerly)特色:兩者均是缺乏顯現的表意過程(都辭不達意,追不到真意)。為了徹底扭轉這種層級,我們現在可以說話語也是一種書寫。這樣的扭轉,是德希達式「解構」的第一步。

德希達使用「添補」(supplement)這個術語來涵蓋不穩定的配對關係,如話語/書寫。對盧梭而言,書寫只是話語的添補,因為書寫所添加的,無關痛癢。

解構的閱讀首先標出層級,接著進行扭轉層級,最後創造出新的層級,在從更高階的位置來取代第二個術語,藉此抗拒所主張的新層級。解構式的閱讀後來會發現,「暴力」在配對層級的形成中,不可或缺。惡是添加也是取代。一旦文本逾越表面上為自己所制定的律法,解構的時刻亦隨之到來。在這個時間點上,文本可說是支離破碎。

在<簽名 事件 脈絡>(Signature Event Context)一文裡,德希達賦予書寫三項特徵:
1. 書寫符號是一種記號,不只是在特定脈絡下書寫主體缺席,而且特定書寫對象缺席時,記號都可以被重複。
2. 書寫符號可以脫離其「真正的脈絡」,並可在無視於作者的意圖下從不同脈絡閱讀。任何符號鍊皆可「移植」到另一個脈絡下的論述裡(如引言)。
3. 空間距離(spacing espacement) 對於書寫符號的影響,有兩層意義:首先,書寫符號與其他處於特殊符號練的符號分開,其次,書寫符號與「目前的指涉」(present reference) 分開(也就是說,它只能指涉到目前不在書寫符號中的)。
書寫意味著某種程度的不可靠,因為如果符號可以在脈絡外重複,那麼它們的權威是什麼?

 以上摘錄自<<當代文學理論導讀>> (p215-220)

書寫行為永遠是一種意義的試探過程;它是要開啟一個書寫空間(espacement) ,使這種若隱若現的義透過一連串的追蹤(trace)運動而襯托出來。由於欲達之義會不斷地遷延,德希達才創了differance這個字來說明「義」的遷延與出入。因此,一部作品或一篇書寫的成章,便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追蹤運動。


在這個追蹤運動之中,每一個語言符號之內就存有其他符號的痕跡。以一個意符來表達某一個義,它就指向一個「意指」;可是,實際上這個「意指」的假定只不過是一種超越論的想法,因為每一個意指同時又是一個意符,每一個概念同時指向其他的概念。

書寫行為之所以必需存在,其理由並非在於語言能指涉事物,而在於語言可以開顯真理或道。但是,由於語言的延義追蹤運動,書寫行為所要開啟的空間是活動的,而不是可以用一套結構或系統去加以固定的。語言的達義企圖勢必造成意義的連鎖遊戲。在達與不達之間的義就會產生各種差異。語言的達義「理想」引進了它權宜的一面,而同時也造成一個無限的連鎖遊戲。

結構主義以後繼起的解構理論家相信,任何作品都有缺口,破綻。這些缺口不是讀者強作解人加上去的。它們是書寫成章所必然具有的自我解構。讀者仔細追蹤這些裂縫在作品的分佈,事實上就是在探溯一連串的意符遊戲。

書寫行為與社會、歷史條件等所孕育而成的潛意識是息息相關的。然而,潛意識的運作是斷斷續續、不連慣的。於是,在書寫、寫作的時候,似乎不宜武斷地認為自己已經掌握住一個全面的主導架構來控制意義的表現。

法國的德勒茲(Gilles Deleuze,1925-1995)與瓜達里(Felix Guattari)在<<反伊底帕斯>>一書中說明,書寫過程反應的是現實經文字賦記時的蛻變。實際寫作之時,現實的種種,都會為結構、語碼、系統所「馴服」而納入作品之內。表面上看來,這是在進行統合,在劃定一個書寫範圍;可是,潛意識裡,另一種反抗的力量也同時在進行,而且還壓倒前者的力量。作者想要劃定的範圍會瓦解,作品中也就破綻百出;作者所賦諸文字的也在進行解構。

以上摘錄自<<從浪漫主義到後現代主義>>(p213-217)

德希達對西方的邏各斯所產生的質疑,對於文學批評帶來重大的突破。邏各斯(logos),它本身具有的意涵,大約等同於東方的「道」。所謂「道」即是指思想,也是指說話,同時具有隱性與顯性的雙重性格。在各自的哲學源頭,不約而同對思想與說話表達最高的懷疑。語言與文字,是最不準確的傳達載體,不能具體呈現外在的現實物體。只要說出話來,就偏離了真實與真理。

「延異」一詞的提出,具有兩種意義。一個是指時間上的延宕,一個是指空間上的差異。所有的文字符號,都不是起點,也不是終點,而只是一個中介點。任何一種真理在傳播時,都只能藉由文字與語言來傳遞。但是,文字與語言都是由語音(sound)與概念(concept)所構成,具體的實物(reference)卻總是缺席。歷代傳承下來的思想或真理,哲學家提出的概念,從來都不是在場(presence),而永遠都是不在場(presence)。

德希達不斷挑戰在場與缺席的辯證,目的在於挑戰長期以來兩元論的穩定性。他提出「解構」(deconstruction)一詞,有意拆解文字結構。對於語言的不穩定性,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1889-1976)曾經使用「破壞」(destrcuction)一詞,企圖否定思想傳統裡習以為常的二元結構。解構比破壞還更有積極的意義。所謂破壞,等於是全盤否定,終而導致毁滅。解構的積極意義在於,它只是拆解二元論的固定結構,比較傾向哲學上的「揚棄」的做法,那是一種批判性地接受,一方面使具有正面的思維方式可以保留下來,一方面放棄負面性的思維。

以上摘錄自<<很慢的果子 閱讀與文學批評>>(p190-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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